晚来灯下敲字,听得楼下池塘中蛙声一片。久不曾踏足芳草地,再闻蛙声已是初夏时节。窗棂外明月晚照,明月虽是清冷的玉色,风已渐渐敛去春日的微寒。楼下园中西南隅一簇白山茶枕风盛开,若皑皑冬雪覆于树顶。只叹这绿树葱茏的初夏,万物都是盛放的、热闹的,如一首气势恢宏的序曲,以生命力交织起的和弦,向世界宣告夏日的来临。
印象中的每个夏天都是在海浪声中度过的。夏日,东海与天空一色,不复冬日沉闷的墨兰色,惟余海天相接时澄澈的青碧。生在北纬三十七度的海边,夏日的空气里尽是湿润的海之气息。在那些初夏时节的长日里,在每个华灯初上的傍晚,在夕阳斜坠入远山淡影之中时,微凉的海风便慢慢从远方吹来,从海与天模糊的交界处吹来,稀释了白日里的溽热。夏日的海风,如云雀翩飞时柔软的羽翼,若即若离地抚过生长在海边的万物,抚平那些白日里喧嚣的人群车马。夏日的海风是会说故事的。它讲述蔚蓝深海之中飘摇的萍藻,讲述休渔期随海浪摇摇晃晃的渔船,讲述新生的鱼儿在夕阳下跃出海面,与海浪共舞。傍晚时分,在海风里,生活在海岸线上的人们支起白色的桌椅,伴三杯两盏淡酒,食三两个简单的海鲜凉拌菜,在小吊灯暖光的笼罩中,话两句家常琐事。灯下飞蛾扑朔,月辉似水清凉,惟觉世间岁月悠悠长长。
叹人间美景尽仲夏,红尘烟火端正好,褪去春日的缱绻婉约,未至秋日的老成持重,更不似冬日凛寒萧索,夏日只是夏日。不忆春日细雨连缀,不思秋日层林尽染,更不念冬日千里冰封,夏日里的一切都是明艳的、鲜亮的、热烈的。空气中水汽氤氲,随后雷鸣寰宇,骤雨瞬息而至,初生的香樟尚未来得及与春日道别,便已缀满了夏日晶莹满溢的雨水。亚热带漫长的夏季,万山尽披锦缎绫罗,森森密林绿得极富层次感。五月动股的螽斯,六月振羽的莎鸡,七月的鸣蝉,在仲夏雨后共演独属于夏季的四重奏。南国夏日,夜色最美。星汉西流夜未央,明月晚照,树影摇动,黛色丝绸般深邃的穹窿上,银河纤纤,若素练横贯长空。夏日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,春日写下的故事,在夏日里不疾不序地上演着,每个人都是夏日里故事的主角,欢声笑语,言笑宴宴,歌舞升平,锦瑟齐奏,时序流转间的每分每秒,皆被纪录在夏日琥珀色的时光里。
犹忆儿时,每逢夏日便漫步于乡野阡陌之间,采撷熟透的樱桃。若说夏日有颜色,必是红樱的赤色、黄樱的灿黄、樱叶的翠绿。樱树难种,其果可口,采摘时须得格外小心,莫伤及其枝条,以留待来年春日千树万树樱如雪,夏日鲜果缀满树。采下红果,伴几块冰糖,文火慢慢煮一碗清甜的樱桃羹,便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珍馐。白瓷碗中樱桃羹冰冰凉凉,晚霞中红蜻蜓飞舞翩跹,不知何许人家的老式收音机中传来喑喑哑哑戏腔几段,童年便在红樱的年年丰收之中悄然而过。后来南下豫章读书,每至初夏,仍念及酸酸甜甜的樱桃,便央求父母从故乡寄来些许,与友人共享家乡的美味。煮茶品茗啖樱桃几颗,伴友人抚琴作诗轻语趣事几桩,于是对于每个夏天的回忆都是浓墨重彩的,恰如樱桃似火红。
我愿将夏日比作白矮星。璀璨地降临,悄无声息地冷却,像喜剧中的主角,只有在落幕之后,人群散去,才向微凉的晚风诉说自己细腻的心事。月缺月又圆,潮涨潮又落,光阴飞逝,夏日离去的脚步是最为不舍而缠绵的。待秋水姽婳,暑归云抹,日渐浓郁的桂花香是夏赠予秋的见面礼。夏日里的一切悲欢离合,在秋风乍起之前便已记入回忆之书中,留待白雪纷飞的冬日,映着炉火细细品读。那么趁现在,趁早樱初熟,趁东海的浪花轻轻拍打着沉寂许久的沙滩,趁灿烂阳光下的世界渐渐明晰,奏响夏之序曲。
编 辑:涂金凤
责任编辑:许 航